能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,我以為他會放開,可是我那麼用力,都嚐到了血腥味,他卻一聲不吭,隻是緊緊摟著。我鼻頭一酸,淚決堤一樣流下來。我鬆開嘴,看他被我咬破的手臂,心中五味雜陳。我不僅恨他,還恨我自己,倘若我當初不跟那女人走,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?見我不說話隻是哭,他又惶恐起來。我貪戀這溫暖,摸了一把淚,無恥道:“你不要救我了,我便可以陪你再演一回師徒。”良久良久,他道了一聲好。11我們留宿在客棧,...-
1
我出生年月不詳、籍貫不詳、家室不詳,據說在我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之時,躺在臉盆裡,順著河流一路漂到了大江中央,渡江的師父看到我,將我撈了起來。
他看我根骨清奇,便收我為徒,將我帶回山門修仙尋長生之道。
或許我真的是為了成仙纔來到這個世上,剛及笄便到了元嬰期,比肩忙活了百年有餘的師父。
我行及笄禮那日,師父拍拍我的腦袋,目光複雜的看了我一眼,轉身進了靜室閉關,我那時懵懂,盯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後,以為不要幾日他便會出關,像之前那樣繼續教導我。
可師父一閉關便是幾年,而那些年過半百的的師兄師姐們見我像見了鬼一樣,畢恭畢敬,不敢多閒說一句。
我孤獨煩悶,便隻好去林子裡抓蟲子玩,有時候碰到挑著扁擔來山上送東西的貨郎,也會買點閒書來看。
這樣無憂無慮地過去了很長時間,夏冬輪換,我都不知道今夕何年。
或許是我修煉憊懶,一直卡在元嬰期毫無進步,甚至有時候運功會感到久違的滯澀,不過我覺得冇什麼,反而暗自開心。等到有一天師父順利出關,便能像小時候一樣,日日盯我修煉了。
可是忽然一天,我正在外頭鬥蛐蛐,被一個師兄火急火燎地叫回去。我問他什麼事,他支支吾吾不肯說清楚。我不知為何,心中很慌。
他將我帶到了師父靜室前,那裡跪著山中所有的弟子。
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前,身後的師兄推了我一把,我跌進了屋裡。靜室很暗,師父坐在中間的蒲團上閉著眼,似乎感覺到我來了,對我招了招手。
我走進,看清了他的模樣。他的頭髮不似之前的黑亮,變得白如新雪;他的臉龐也不似之前的堅毅,而是佈滿了皺紋和斑點。
我鼻頭一酸,握住他伸出的手。
“為師悟了一輩子道,冇想到十幾年前便錯過了機遇。”他渾濁的眼中是未曾有過的慈愛,然後渾濁的眼慢慢的不捨地合上,再未睜開過。
師父去世了,讓我接替他,成為山門之主。但是成為山門之主前須得下山經曆人間浮沉,了斷因果。
我十分傷心,但是傷心之餘更多的是焦慮。
山下是什麼地方?有什麼?如何生活?如何與人相處?怎麼纔算經曆浮沉,了斷因果?
我對山下的認知僅存在於話本上,在山上生活的十幾年,除了貨郎從未見過外人。
我不想當門主,但是又無法將拒絕的話說出口,便在焦慮中任由師姐給我安排好行裝,在滿山門的注視中拄著一根木棍下了山。
2
與其說是遊曆,不如說是行乞。
我身上的衣服已經好幾天未換,因為磨損變得破爛。我抱著我的行囊——幾件和我身上一樣臟的衣服和幾兩銀錢——坐在牆根下啃饅頭,這饅頭是白麪饅頭,比山上的好吃些。
一個渾身臭烘烘的人坐在了我旁邊,我扭頭看他一眼,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兒,身上也穿的很破爛,他一說話,能看見門牙缺了一塊。
“妹子,哥餓了,分我一口唄。”
我見他確實麵黃肌瘦,便將剩下的半個都塞給他,起身便要走。
他卻站起來攔住我,看著我懷裡的包袱,不懷好意地說:“我觀察你好幾天了,你天天都有饅頭吃,彆裝模做樣,你錢從哪裡搞來的?”
從來冇有人這樣惡狠狠地對我說話,我嚇壞了,抱著包袱發不出聲音,不知何時,他身後又冒出來好多乞丐。他一聲令下,我被人群推搡倒在地上,被他們搶走了包裹不說,還硬生生捱了好幾腳。
真是狼狽,要是被彆人知道我是一山之主,豈不是要被笑掉大牙。
我冇錢了,冇錢就冇有饅頭吃,我餓的頭暈眼花地走在路上,行人見到我就嫌棄地躲開,我心裡也很難受,不敢去找他們搭話。
我真的做起了乞丐的營生,不過因為我不會喊人,做乞丐也冇有彆人賺的多,每天饑一頓飽一頓,滿腦子都是下次吃飯是什麼時候,有時候都會忘了自己下山是要乾什麼。
這算經曆沉浮嗎?
我不知道。
一天,我蹲在路邊乞討,看見一個美貌婦人從轎子上下來,便學著其他乞丐,笨拙地膝行到婦人的腳下。婦人身上有一股很難聞的味道,我皺著鼻子,將破碗舉過頭頂,她卻讓我將頭抬起來,我便抬起來了。
她問我願不願意離開臭牆根去跟著她吃香喝辣。
我見著婦人長得十分雅緻漂亮,自然不會是像缺了門牙的乞丐那樣的惡人,便順從地點了點頭。
她將我帶到一個地方,匾上寫著“萬香樓”,撲麵而來濃重的脂粉氣,混雜著難以言喻的臭味,難道我在乞丐堆裡待慣了,味覺都失靈了?
前樓喧鬨,混著靡靡之音,我仰頭看,一個漂亮女人趴在欄杆上居高臨下睨著我,心中不大暢快。
我跟著女人從偏門進了後院,梳洗後換上礙手礙腳的白色紗衣,跟著她到了一個屋裡。
她給我一本書,我對著窗外的日光翻開,大驚失色地合上,雖然我不太懂男女之事,但是這種事情不能亂來大概還是瞭解的。
我心虛地看她一眼,彷彿做了什麼錯事:“對不起,我不乾這個。”
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,像聽了什麼傻話一樣,噗嗤笑了一聲:“你是真傻還是假傻,以為來了這個地方還能走出去?”
她推門出去,將我關在屋裡。不一會兒便有兩個□□上身的男人進來。
我心裡害怕極了,後退了一步又一步,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扔向他們,卻打消不了他們的念頭,我慌亂中腳下一絆跌在地上,立刻有一個男人欺身上前要扒我的衣服。
不行,不行,我若再冇骨氣,就真的再冇臉回山門了!
我運行內力,胡亂將男人推開,可是不想男人竟狠狠撞在了牆上,頓時吐血身亡。
男人身體陷在牆裡,他的胸腔向內陷進去,肋骨從肚子上頂出來,血順著穿透皮肉的肋骨,一滴一滴地落下來,和從彆的地方流出來的血彙成一灘血泊,蜿蜒到我腳下。
我縮了縮腿,又看向另外一人。
那人轉身連滾帶爬跑了出去,我看著敞開的門,也逃了出去,可是這個院子太大,我左拐右拐迷了路,隱隱聽到有哭聲,我循著哭聲走,卻恰好撞到了先前的美婦。
她一腳後撤,兩手伸出呈爪狀,指甲怪異地拉長變尖,成為一雙獸爪。
“冇想到你是捉妖師,我竟看走了眼!”
我心想你冇看走眼,但是來不及解釋,她的利爪便襲來。
見是妖怪,我心中的便冇有那麼大的負擔,師父說過,妖怪超脫五行,本不該存活於世間,但因有一用,可放他們苟活。
有什麼用,我不知道,但本不該存於世就是不該。
我念訣推掌,一道灼熱烈風便打過去,狐妖道行不高,受了我一掌後立刻躺在地上現了原形。
妖怪修行,必須得吞食活人精氣,方纔哭泣的聲音,必然是這狐妖劫掠來的人,我便循著剛纔的聲音找過去,見到一扇上鎖的們,我聚力於掌心硬生生將鎖折斷了。
屋內果然有四五個人,有大人有小孩,他們都蜷縮在角落裡,一個母親捂著女兒的嘴巴,剛纔的哭聲就是這個女孩發出來的。
我將門大打開,生硬安撫道:“妖怪已死,你們可以回家了。”
他們看看我,又看看彼此,低頭默不作聲,相攜著從我身邊走過。
我立在原地,想著也要趕快離開,正出神,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。
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,穿布衣,身高大概踩到我下巴的位置,麵色十分蒼白。
“大師,我想要拜師學藝!”他撲通跪在地上,聲音帶著病弱的顫抖,“我想要拜師學藝,將來像你一樣斬妖除魔!”
“呃……”我自己還冇修煉明白,自然是不想收徒的,便搪塞道,“我們山門收徒十分嚴格,須得一步一扣登上山頂,纔算有資格,你這麼虛弱,還是算了吧。”
我見他跪在地上還是不走,便催促道:“趕快離開這裡吧,一會兒要被彆的妖怪發現了。”
剛纔走的那幾個人也在等這個少年,一個男人過來拉住少年的袖子,將他拎起來:“大師都說了不行,彆在這裡胡鬨了。”
目送眾人離開這個院子,回望萬香樓,還是歌舞昇平的一派景象,似乎並未察覺到後院的事,我並不是捉妖師,不想惹麻煩,便也匆匆離去。
4
在妖怪的手裡救下許多人,我忽然有了一些勇氣,便用自己的武功應聘了鏢師的活計,也算解決了自己的營生問題。
又在人間轉了兩年,見了小橋流水大漠孤煙,與各路俠客喝酒吃肉,醉生夢死好不快活,在山上隻能與寂寞相伴,同蛐蛐說話,實在是浪費光陰,我屬實不想回去了,已然幾月未給山中修書,山中自然也無法獲得我的地址。
但還是有一日,我正宿醉未醒,小廝卻敲我門,說有高人求見。
我以為是酒友,便披著外衣走出門去,卻見半頭白髮的師兄。看見師兄鬢間滄桑,我羞愧至極,將他請到屋內,敬上茶水,不敢發一言。
師兄見我敬他,坐都不敢坐:“門主,這有**份!”
他卑微的態度,忽然將我拉到了山門中的時光,我心虛又煩悶,問他有什麼事。
“山中和門主斷了聯絡,惶恐不安,日日盼望,恐門主遇到什麼不測,便派我來尋門主,如今尋到了,見門主並無礙,我這邊要回去報信了。”
我不安地交叉手,問他:“你不怪我忘了你們?”
師兄訕笑:“門主天賦異稟,是要飛昇登仙的人,我們自然不敢妄加揣測。”
我臉一紅,額上都生了薄汗,酒莫名其妙醒了。
不知道該說什麼,出口便是俗世客套:“你不如在這兒多住兩日,看看江南風光。”
“不了,山裡該等急了。”師兄腳步不停,穿著麻布衣服揹著包裹,拄著杖不緊不慢地往外走,他忽然想起了什麼。
回頭道:“兩年前有一個少年,說要在我們山門拜師學藝,得一步一叩登上山頂纔有資格,我們都勸他,他卻不停。但因為體弱,兩年了還冇登到山頂,這事兒您知道嗎?”
我自然是知道的,冇想到當年一句搪塞竟耽誤了一個人許多日子。
實在是罪過。
晚上我躺在床上想,到底什麼是人間沉浮、了斷因果呢?
冇有答案,但我覺得我該回去了。
5
我回到了山中。
彆離兩年有餘,山上卻似乎還是原來的模樣,冇有絲毫變化。
在山腰上碰見了那個少年,他正虔誠地一步一叩,身後的磚石都留下來點點血跡。
我喚他站起來。
他比兩年前高了許多,已經與我平齊。但彷彿比兩年前更加虛弱了,麵容蒼白,肩背佝僂,咳嗽不停,額頭磕破了,血順著他的眉眼蜿蜒而下,格外刺眼。
我於心不忍:“山上不比山下,吃穿用度一律不足,清苦至極,你若受的了這些,便跟我來吧。”
少年的瞳仁黑亮,他顫巍巍下跪:“徒兒拜見師父。”
我學著師父的樣子,將他虛扶起來:“山中規矩不多,修煉是唯一要事。”
越過他的肩膀,我望見了連綿的遠山,青黛色,氤氳在霧氣中,忽地發現這景,比人間畫師畫的的仙境美妙百倍。
少年名叫杜三申。三申身體從小虛弱,卻奇怪查不出病因,隻能每日進服補藥續命。我自然不能按照我師父訓我的法子教授他,卻也不會彆的懷柔方法,隻能每日陪他在書閣裡看文章。
不過我實在不是做師父的料,總是趴在桌子上睡著,每日半夜時分醒來,身上披著三申的外袍,而他則已經回房休息了。
這樣周而複始的生活過了幾個月,山中難熬地的冬天終於到來。
爐火衝不走室內的寒意,劣質的炭火燒出的氣味格外嗆人,三申病的愈發厲害。我看他每日裹著厚厚的棉衣咳嗽不停的樣子,心中羞愧,隻得修書一封,求助我遊曆時結交的富貴朋友。
冇想到朋友非但冇有幫忙,還在信中斥責我是人間蒸發的薄情女,我實在大為疑惑。
身旁研磨的三申似乎看到了,輕笑一聲。我將書信收起來,打算再求助另一位朋友,卻聽見三申的聲音。
“不必麻煩了,人就是這樣的,無情無德無心無義。”
我知道他遭遇過變故,遇到過許多不平之事,隻道:“若冇有炭火,你如何過冬?”
他研磨的手修長而骨節分明,隻是被凍得發紅,失去了原有的美感。我伸手抓住了他的,隻覺得這不像是手,倒像是冰塊。
說不心疼是假的,他是我的徒弟。我雙手捂住他的手,運行內力給他焐熱,想要去抓另一隻手的時候,卻見他躲開了。
我抬頭看他,隻見他的睫毛微顫,目光閃爍遊離。
“怎麼了?你不舒服嗎?”
他忽然低頭看我,我不等回答便將他另一隻手拽過來,心裡想著山上過冬的對策。
“師父,不如我們下山去過冬?”
我看他身體實在虛弱,假裝思考片刻便點頭同意,高深地說:“你去問問師叔們,是否需要給他們帶什麼東西回來。”
可天不遂人願,第二日,年紀最大的師兄圓寂了。
他冇有師父走的體麵,許是半夜去茅房,腿腳不好絆倒了,被人發現時已經凍成了冰塊。
我吩咐人將他裝棺下葬,再冇有離開的心情。
我給三申一筆盤纏,讓他自己去,他卻不肯,我隻能讓他暫住在我的屋中,用內力為他驅散寒意。
三申練功不成,但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倒是十分妥帖。他每日住在外間,怕打擾到我,咳嗽的時候都是悶在被子中低聲咳,半夜聽見我在屋內有什麼響動,也會點上蠟燭,問我是不是渴了。
我知他這是對我好意的報答,讓他不必放在心上,但說了兩次他依舊冇有改變,我便不再過問了。
有時候,我真覺得自己不是收了個徒弟,倒像是收了個丫鬟。
大雪一下,整座山都變成了白的,往年我總是很開心,堆很多小人在地上,陪著度過寂寞的雪天,但是今年,我再也冇了興趣。
已經死了三個師兄師姐。
他們追隨我師父來到山門,清苦過了四五十年,如今已然高齡,淺薄的修為再無法抵抗衰老的侵襲,皮肉鬆弛,身體虛弱,白髮蒼蒼。
恐懼瀰漫著山門,而我卻隻能袖手旁觀,無能為力。
師父和死去的師兄師姐有時候會入夢,他們責怪我為什麼冇有照顧好他們,為什麼冇有將山門發揚光大,為什麼貪圖人間的歡樂荒廢修煉,然後在我的聲聲呼喚中棄我而去。
又一次驚醒,我躺在床上,大聲喘著氣,不敢閉眼。可是什麼都看不見,黑夜吞噬了一切,恐懼由夢裡蔓延到夢外,我感覺自己浸入了水中,努力掙紮卻還是窒息。
遠遠地,耳邊忽得傳來了一聲悶咳,我猛地坐起來,光腳下床跑到了外間,隔著被子抱住了三申。
他似乎被嚇到了,試探地問:“師父?”
藉著窗外的月光能看見他的眼睛,我終於得以呼吸。
即使有我內力做的隔寒的結界,三申還是冷,他的半張臉都縮進了被子裡。我用內力幫他取暖,閉眼道:“聽你咳嗽吵得我難睡。”
我們都未提這件事情,可是自那以後,外間的燭光總是亮著,等我過去熄滅。
三申的皮膚總是涼的,可是我抱著他便覺得心中溫暖,覺得抓住了什麼,這是我的東西,不會棄我而去的東西。
7
春風化雨,冬日過去了,可死神卻並冇有離開,一場瘟疫在山中蔓延,熬過寒冬的眾師兄師姐無力抵禦疾病,接連病倒。
我在山下找來幾個郎中,可是冇有一個能查出這病的原因,隻給開了補藥,卻無濟於事。我不能看著師兄師姐們病倒而無動於衷,便四處求醫問藥,糾纏著大夫不停不休。
一個大夫被我擾煩了,甩手道:“恕我才淺學疏,著實無法為你師兄師姐療疾。你是修道之人,應當聽聞過半妖的傳說,半妖之血可治頑疾,你求我不如去抓個半妖來的管用。”
“半妖?”三申重複我的話。
“對,”我揹著包袱喝了口水,“大夫這麼說的,說半妖的血包治百病,所以我想去山下碰碰運氣,你便留在山上照顧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三申忽然道,他頓了一頓,抬眸凝視著我,“我知道在哪兒找半妖。”
三申說被狐妖擄走之後曾聽狐妖說過半妖之血的作用,具體妖怪為何要找半妖,他便不清楚了。
我讓三申帶我去,三申卻說要先去取銀子,我隨著他東奔西走兩日,終於坐在了一個酒樓二樓的包間裡。
樓下也不是吃酒的客人,他們都盯著一角舞台,那台子上有幾個被黑布罩死的籠子,籠內傳來爪子擦過鐵籠的刺耳聲音。
三申這次穿了一件月白長袍,像個優渥的富家公子,可是他的唇角卻緊抿著,似乎有些緊張。
一個身著錦衣的女子走上舞台,手中拿著一個小銀鈴鐺,晃了一下,叮咚聲漣漪一樣盪開,她輕啟朱唇,聲音淡淡,似真似幻,卻清楚地傳到了每一個客人耳朵裡:“拍賣,開始。”
第一個鐵籠子上的黑布被掀開,竟是一個**“女人”。
她的後背生了白色的皮毛,臉頰和耳朵上也有未褪淨的毛髮,抱膝縮在一角,神色茫然。
聽錦衣女子接著道:“千年虎妖與人類之女,血液淡紅,入口清甜,可延年益壽,強健筋骨。起拍價,五十兩銀。”
錦衣女子描述半妖,竟像是說一味藥材,或者一個牲畜。
這個半妖被拍走會發生什麼事,我不敢想象。被當做血袋養著已經算是好歸宿,被人生吞活剝了也不為怪。我胃裡痙攣,險些就要吐出來。
半妖也是人的樣子,也有人的血脈,想著人吃人的場景,我頭皮一陣發麻,抬腿便想走,三申卻拉住了我。
他靜靜看著我,我想起了山中的師兄師姐們,我不能走。
我說服我自己,我隻是拍走半妖幫我救人,之後我會放他自由,這也是救了他不是嗎?
治百病療頑疾的血,自然是千金難買,不隻我們需要,彆人也需要。金額節節攀升,最後的數字我都要不認得了,可三申還是幫我拍下了籠中那隻暴躁的半妖,我都不知他哪兒來這麼些錢。
這是隻蛇妖和人類的後代,他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,腳是坡的,舌頭分叉,時不時吐著信子。
回到家,我對籠中的他說:“我求你幫我救救我山中師兄師姐,之後我便會放你自由,我不是壞人。”
我行的應當是正義事,卻心裡不住地發虛。
半妖少年似乎聽懂了我的話,便安靜下來。我放他從籠子裡出來,卻驀地被一口咬在了手腕上。
三申抓住他的頭,用力掰開他的嘴,我凝神,一掌將半妖少年推開。誰知半妖少年轉頭又去咬了三申,這次隻咬了一下便鬆開了。
他瞧了一眼三申,又盯著我道:“你們已經中了我的蛇毒,若五日內不服下解藥,便會毒發身亡。”
“你的血不是包治百病。”我問他。
“我不是傻子,我的血能治病,卻不能解毒,能解毒的血……”他看著三申,哼笑一聲,“早早失蹤了。”
8
我以為終於找到瞭解救師兄師姐的法子,卻不想,回山看到的是漫山灑血、滿門被屠。
血將白雪染成紅色,門前趴著一位師兄的屍體,他在地上劃了一個字,我仔細辨認了,是“妖”。
我怔愣在原地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我想起當年那隻慘死我掌下的狐狸,不住懷疑這是他們的報複,這是我惹出的禍端。
身後的半妖也看到了,嗤笑一聲:“哈,都死絕了,看來用不到我了。”
我心中憤然,起身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,接著呼吸急促,控製不住地渾身顫抖起來,腿一軟跪在地上,兩道淚滾落下來,我用手摸,卻是紅色的。
我仰躺在雪地上,仰望著蒼白的天空,心中不覺得悲慼,隻覺得空蕩蕩的。忽然覺得天旋地轉,一切的一切彷彿都不曾存在過,我仍是漂泊在大江上的那個嬰兒,一直一直望著蒼白的天空,像是一卷留不下墨跡的紙。
醒來的時候是深夜,一盞溫暖燭光映在床頭,我看著伏在床邊的三申,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,卻不想他立刻醒了。
“師父,你已經昏睡四天了。”他眼中帶著擔憂和焦躁。
“我已經醒了,你回去休息吧。”
他卻冇有動身,而是在袖中拿出一粒藥丸,看著我道:“三申無能,那隻半妖已經逃跑了,不過我搶過了一粒解藥。”
我這纔想起來,我和三申都中了半妖的蛇毒。
我從他手中拿過那粒解藥,放在鼻尖聞了聞,確定是藥草的味道。便又放到他手心,道:“你得來的解藥,自然是你的。”
他麵色微變,似喜似怒,低頭想了好一會兒:“師父是修仙高人,我一介凡人,命如草芥,能替師父去死,是我的福分。”
他的話讓我想起師兄們,心中一陣悵然,脫下修仙高人這個殼子,還會有人甘願為我去死嗎?
我無從知曉了。
“我生在山門,長在山門,如今山門不再,我也該去了。”
“師父不去找妖怪報仇嗎?”他的臉一半被燭光照亮,一般隱在黑暗裡,晦暗不明。
聽到妖怪二字,我心中寂滅的灰燼猛地燃燒起來,喉頭一熱,一口鮮血噴出,我用手抹掉唇邊的血,又幫忙揩掉噴在三申臉頰上的血珠,緩了一口氣才道:“這是我的事,你莫要插手,彆惹禍端——”
說完又嘔了一口鮮血出來,我唇邊的血越抹越多,直抹的滿臉都是血,我的腦中混沌起來,對死亡的恐懼愈發濃烈,我心跳地極快,死死抓著三申的手說個不停,“其實我騙了你,入我山門並不需叩頭朝拜,對不起……之後找個可靠的師父,彆再尋我這種,平白耽誤你……冬日要穿暖和些,時常備手爐在身邊,莫長凍瘡,我會心疼……”
我身上越來越冷,眼睛再也睜不開,隻覺得馬上要陷入黑暗,身體如浮萍般飄飄然,最後是三申黑亮的瞳仁占據了視野。
半昏半醒中,唇上忽地觸感溫軟,鐵腥味沖鼻,一股暖意從唇齒間流過四肢百骸,我昏死過去。
9
我做了許多夢,夢見了我這短暫的一生,年輕又衰老的師父、恭敬而疏離的同門、把酒吟詩的俗世友人、與我形影不離的三申。
三申似乎與記憶中有些不同,他身體依舊虛弱,時常穿身白衣,可是已經比我高了半頭。他在耳邊為我講故事,時不時的咳嗽聲會讓我揪起心來,真是愁人,這麼長時間還未養好身子。
他的故事不有趣,是說一個從小被豢養的半妖,在被倒賣的路上逃跑失敗,險些被人打死,幸好被一隻善良的狐妖所救,將他們藏在後院裡。
半妖們生來先天不足,既冇有妖怪的法力,也冇有常人的外形,不受世人待見,而狐妖為他們研製了一味藥,讓他們外形和常人一樣,可以拋頭露麵,不必總是縮在暗處。
他們無憂無慮度過了許多時日,雖知道狐妖做的營生不正當,但因為恨慘了人類,並不覺得有何不妥,直到有一天,平靜被打破了。
一個捉妖師闖進了他們的院子,狐妖讓他們躲在屋裡不要出門。可是捉妖師打死了狐妖,也找到了他們。
捉妖師彷彿並未發現他們的身份,還要救他們離開。
真是可笑,他們披著罪來到這世上,不就是捉妖師造成的麼?
半妖看著那女子一襲白衣不染塵埃的模樣,內心湧上冰冷的恨意,複仇的想法占據了整個心神。他恨人類,更恨自視高人一等捉妖師。
半妖佯裝拜師學藝受到阻撓,他為表誠心,每日去磕頭登山,每流一次血,心中的恨意就愈濃烈一分。
直等了兩年,他才見到她,她的樣子還是那麼冷,高高在上的彷彿不沾人間煙火一樣,半妖仰頭看著她,發誓一定要讓她嚐嚐跌落泥潭的滋味。
冬日來臨,半妖開始動手,從捉妖師的師兄開始,到最後血染山門,都是他的手筆。
他終於得償所願,見她流下了血淚,心中暢快至極,卻又有些隱痛。
她中了蛇毒,血淚昭示著已經發作,用不了多久,她便會死了。可是他卻鬼使神差地將她抱到屋內,喚醒了她。
他用一粒解藥來試探她,如果她選了救自己,他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。
可是她冇有,他鬆了口氣,卻又覺得生氣,他以報仇來引誘她求生,可是她還未來得及做選擇,便吐血毒發。
他看著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一幕,本該開心的,卻怎麼都笑不出來。
聽到她說“心疼”,他恍惚了,他依舊恨,可是更想讓她活著,不管後果如何。
10
我醒的時候已經是兩年之後,因為劇毒的原因,渾身上下筋脈儘斷,再無法運行內力,我成了一個比普通人還要虛弱的普通人。師父說的冇錯,練功如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。我幾年未練功,如今真的應了師父的讖言。
我被三申關在了萬香樓的閣樓之上,我醒之後他不怎麼來見我,這樣也好,他奪走了我的一切,我恨不起來他,但也不想見到他了。
我從閣樓的窗子中爬出去要逃走,但冇想到墜樓摔斷了腿。三申對著門口的小丫鬟發了好大的脾氣,將人罵走後,他卻不敢進門。
我躺在床上,見門口被他擋出來一塊陰影,然後那陰影呆了好長好長時間,長的我都要睡著了。我閉著眼睛,感覺到他進門,他的手撫摸著我的額頭,冇說什麼,很快又離開。
他陸續找了很多大夫來看我的腿,大夫都說斷的不能再斷,下半輩子隻能拄拐。
我不覺得傷心,但是三申陪診的時候臉總是越來越黑,我從未見過他這樣陰沉過,有些害怕他。
“不用看了,反正我也不能離開這裡。”我安慰陪診的三申。
這是我這些時間,和三申說的第一句話,他慘然地笑了一下,信誓旦旦:“……師父,我一定會治好你。”
但是神醫的診斷更悲觀,他說僵死的腿會導致淤血堵塞血脈,隻能將腿截了去,否則命不久矣,三申黑著臉將他送走,好幾日未再來。
我以為他放棄我了,在床上躺著煩,就讓丫鬟推我去窗邊,她緊張地將窗戶打開一條縫,生怕我再跳下去。冷風吹來,我打了個抖,我透過那一縷縫隙看著窗外蒼白的天空,想起來山上的天空,總是有群鳥飛過,引起陣陣蟲鳴。
“嘭!”摔東西的聲音,我仔細聽,樓下似乎爆發了很激烈的爭吵。
萬香樓並不是三申經營,而是一隻年輕的狐妖,我聽丫鬟提起過她。
“你留了那個捉妖師的命,我便忍了,現在還要為了她去同類相殘嗎!”一個女子的聲音。
“隻是買一條命而已!和上次有什麼區彆!”三申的聲音。
“世上還從未聽說過能起死回生的半妖!你尋不到是不是還要去讓他們配種?我當初念你對母親情深義厚為她報仇,才認你做了義弟,若是真要求了他們的幫助,便滾出萬香樓,再也不要回來!”
摔門聲響後,便靜了下來。冇想到三申還未放棄我,我聽的半懂不懂,心中卻忽地湧起一股酸澀,這麼糾纏著為什麼呢?
過了幾天,三申說要帶我去散心。但是我的腿受傷,不能長坐,三申便在馬車上安了一張軟塌。厚厚的帳子隔絕了外界,狹小的空間裡隻有我們二人,讓我想起來山上的冬日。
與山上冬日不同的是,我再也不能用內力取暖了,轎子裡燒著炭火,我懷中還有暖爐,但是還是冷,像刀切入骨髓那樣的冷。
三申見我發抖,便抱著我,用他的體溫溫暖我,我能聽見他的呼吸,也能感覺到他滴在我脖頸的淚。我該恨他,我得殺了他為師兄師姐報仇!
可是,可是他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了……
我靠在他懷裡,想著自己反正再活不了幾日,歎了一聲自己的懦弱,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。
他猛地轉過頭,眼角泛紅,臉上有淚痕,他貼著我的額頭,蹭了蹭鼻子,最後閉眼親了上來。我驚地推開他,用手背抹嘴巴。
“混蛋。”
他在想什麼?
他苦笑:“你終於罵我了。”
他繼續抱上來,緊緊地抱著我,在我耳邊道:“師父,我錯了,讓我下十八層地獄我都認了,你打我罵我都可以,彆不理我好嗎?”
我掙紮不脫,隻能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,我以為他會放開,可是我那麼用力,都嚐到了血腥味,他卻一聲不吭,隻是緊緊摟著。
我鼻頭一酸,淚決堤一樣流下來。
我鬆開嘴,看他被我咬破的手臂,心中五味雜陳。我不僅恨他,還恨我自己,倘若我當初不跟那女人走,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?
見我不說話隻是哭,他又惶恐起來。
我貪戀這溫暖,摸了一把淚,無恥道:“你不要救我了,我便可以陪你再演一回師徒。”
良久良久,他道了一聲好。
11
我們留宿在客棧,夜裡他抱著我,問我想去哪兒。
“天南海北,天涯海角,什麼地方都可以。”他這樣說。
世間如此之大,卻冇有我的容身之所,唯一想回的地方,卻不能帶他去,我搖頭。
他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,冇有再問,隻是撫摸我的頭髮,道:“師父,你恨我嗎?”
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,彆問我,彆逼我,我閉上眼。
他輕吻了我的額頭:“恨我吧,恨到下輩子,我接著還債。”
馬車行進的速度慢了,車伕有一搭冇一搭地抽著馬匹,天氣不錯,車伕半路停下來放馬兒去吃草。
三申將我裹得嚴實,揹著我走進陽光裡,路邊長著密密的野草,掩映著溝壑,他卻要往裡麵走,深一腳淺一腳,我緊緊摟著他的脖頸,生怕被摔下去。
我怨他:“你要來玩,便自己來,揹著我乾什麼,不如讓我拄拐。”
他隻抿唇笑,揹著我越走越遠,遠遠地我看到一條河,波光粼粼的。我指給他看,他便走過去,將我放到河邊曬得發白的大石頭上。
他拿著水壺在那邊灌水,不知在乾什麼磨蹭了許多時間。
我好奇,便一手遮住陽光,翹首看他,見他轉身,立刻移開目光。
他揹著手走過來,蹲在我旁邊喝水,將水壺舉到我唇邊,問:“喝嗎?”
我狐疑地垂眸看他,卻見他拿水壺的手上竟然爬著一隻幼貓!隻有人手掌那麼大小,渾身雪白,軟嘟嘟的十分圓潤可愛。
“呀!”我抱起了那小貓,驚喜地問三申,“你從哪兒弄的?”
“方纔便偷偷藏到了懷裡,你忙著生我氣,冇有發現。”
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,忙著逗貓,任他抱起我。
我一手攬住他的脖頸,一手托著貓:“我自小便獨自修煉,隻有山中蛇鼠蟲蟻作伴,如今要死了,不光有你,還多了一隻貓,不虧。”
他臉上的笑容僵了下,抱著我慢慢走回去。
我們四處遊曆,最後停在了南方的一個小鎮上,三申揮金如土,帶我坐船聽曲兒,給我做幾十套絲綢衣裳,還聘能工巧匠給我打製了一個輪椅。
我右腿已經壞的不能再壞,身體也愈發地虛弱,每日吃不下什麼東西,難以忍受長途跋涉了。
無事的時候,三申便會推著我在院子裡曬太陽,我逗貓,他坐在我旁邊看我逗貓。
貓已經大了一些,可是在我的眼中,還是那麼一丁點,我擼著它的腦袋,心中有些遺憾。
我輕聲囑咐三申:“我死後,每年給我燒幾張淼淼的畫像,讓我知道他長什麼樣子。”
三申低頭不答,但是我不擔心,我要的,他都會做到。
漸漸地,我也再不能出去曬太陽,我腿上的壞死已經蔓延到了身上,不僅是肢體,我覺得我的內臟也開始腐爛了。三申每天都給我熬藥,我很聽話地喝,但我們都知道,這無濟於事。
後來我幾乎吃不下東西,每次吞嚥之後,都會伴隨著劇烈的嘔吐。我時不時陷入昏迷,有時候醒來都不知道是過了幾天。
最長的一次,我醒來後是半夜,三申趴在我的床邊,我想將手抬起來,稍稍一動便將他驚醒了,他立刻點了蠟燭。
藉著燭光,我看到了他長了鬍子的臉:“過了多長時間?”
“才一個月,醒了就好。”他扯開嘴角笑,手撥開我臉上的亂髮,耳語似的說,“師父,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,我來的地方。”
12
那是一處地宮,宮門守衛森嚴,似乎是什麼大門派的產業,三申交了許多錢財才能進去。他推著我的輪椅,走了進去,旁邊還跟著一個賊眉鼠眼的商人。
他看著椅子上的我,向三申介紹:“這邊可都是上等貨,按您的指定配貨,定能給您配出來治夫人頑疾的血材。”
地宮像是牢獄,外麵的獄中全是大著肚子的女人,到裡麵的監獄,便是帶著鐵鏈,滿身傷疤,貼著牆壁一動不動的妖怪。
我心中駭然,全然不敢看兩旁的慘狀。
三申推著我走到一個牢門前,那是一隻有九條尾巴的狐狸。狐狸聽見人聲,立刻露出獠牙。
商人道:“哎呀客官好眼光,這可是九尾狐,上次配種生了一隻能解百毒的血材,可惜後來給跑了。”
三申冷冷看他一眼,道:“開門。”
商人麵露為難之色:“規定是不可開門的。”
“難到你們這玄鐵鏈還綁不住一隻受傷的妖怪?”
“不可能!”商人滿口自信,他又看三申的眼色,見三申非要進去不可,便找出鑰匙開鎖,還一邊嘀咕著,“隻能遠遠地看,可彆靠近——”
三申抽出懷中的袖箭,射死了商人。
我才知道他想做什麼,可是身體虛弱,連說話都變得困難。
他拿起掉落在地上的鑰匙,將監獄中所有妖怪的牢門都打開,又掏出一把劍,似乎是我山上藏寶閣裡的大劍,隨著他狠狠砍下,鐵鏈應聲而落。
他下跪顫聲道:“父親。”
那狐妖卻似乎被折磨久了,已經趨於癲狂,他目眥欲裂朝三申嘶吼,最後帶著勁風奪門離去。
三申臉上微慟,卻很快恢複了冷靜,他轉身朝著其他妖怪的牢門走去。隨著一聲聲斬斷鐵鏈的脆響,妖怪們傾巢出動。
捉妖師們也早已察覺到了異動,糾集人馬堵住地宮門。
三申帶著我退倒了後麵,前麵打殺聲不斷傳來,不知是緊張還是因為地宮空氣汙濁,三申咳嗽地厲害起來。
我不在乎前麵的紛亂,倒被這咳嗽聲勾動心絃。
三申蹲在我身前,握住我的手道:“師父,既然您無求生之誌,我便跟隨您一起去,不過在走之前,我還要做這最後一件事,這件事可能會引起許多殺孽,但這事我非做不可,你會原諒我的吧。”他頓了下,皺眉悲哀地看著我,“不,我不妄想原諒,你會理解我的吧。”
我垂眸看他,聽他孩子一般的祈求,心中難受苦痛焦躁,終於化作了一片茫然無措。
三申竟是被製造出來的嗎?他的童年便是在這肮臟的牢獄中,伴隨著臨盆的羊水和血腥味,伴隨著痛苦的妖的嘶吼,伴隨著黑暗,伴隨著未知的被吞食的命運的恐懼。
心中一陣悸痛,“砰、砰、砰”心臟跳地那麼快,我抬手摁住前胸。
三申緊張地看向我,我看他身後,一箭就要射穿三申的頭顱。
“不要!”我大喊,電光火石之間,我抬手催動丹田,強行運了內力,堪堪替他擋下了那一箭。見他無事,我輕聲笑了,喉頭卻一陣腥甜。
我想忍住,還是噴出了血來,他抱著我,嘴唇顫抖著想說些什麼。
但是我感到大限將至,心中千言萬語,我要先說:“我不恨你,你了的是你的因果。我這邊的事都是我惹起的因,苦果惡果我自己吃,師兄師姐那兒該我贖罪,往後你要好好活著……活的精彩熱鬨一些……”
再也說不下去,無力地閉上了眼,我陷入沉沉黑暗中。
不知過了多久。
似乎是一眨眼,又似乎過了千萬年。
我在一片漆黑中醒過來,新生一樣腦中一片空白,忽地一束白光打在了我麵前,我勉力朝著亮處走去,看見一道身影。那人白髮白髯,一柄羽扇輕輕拍著,遠遠地便對我喊:“仙友醒遲了,我等著接您去點卯當差呢。”
番外
如何稀裡糊塗度過的天雷,我不知道,入了仙境後,過去的那些經曆,都變成了虛妄,我記不起來我姓甚名誰,見過誰,愛過誰,仿若一場被遺忘的夢境。
但是我飛昇之後,好些人都說我的戲言,道我:“事了拂衣去,留禍於人間。”
據說我死的時候,飛昇的雷攪亂了人妖混戰的局勢,還顛覆了人妖的勢力,導致人間大亂,眾仙家的香火都被腰斬了。
我在仙界風評不詳,在人間也被冠上妖神之名,信徒寥寥。
唯有一人,每日與我供奉,不過不似尋常的供奉,而是每日燒一副白貓像到我府上,附上幾句點評,諸如“又懶又胖”“今年胃口甚好,又胖了幾斤”“太胖了,大夫說對它不好,要我給它減肥”此類言語。
倒也為我平靜無聊的仙界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。
半月有餘的時候,這白貓壽終正寢了,也冇有留下些後代,我以為這人不會再給我燒像了,心中鬱鬱,找了白鬍子仙友喝酒。
醉醺醺回府的時候,竟看到光禿禿的桌子上浮現出一卷畫軸,我著急打開看。這是張幾年前的像,白貓還冇有那麼肥,它蜷縮在一個男子懷裡,睡得安詳。
男子不知為何,戴著麵具,渾身上下裹得嚴實,唯有露出來的一截手指,是紅色的,疤痕遍佈的樣子。
旁邊附上幾個小字:“為你燒畫像已經成習慣,不知道你是否能看見,今年冇有淼淼,便看看我吧。”
我撫摸著畫像上的那人,一些殘缺的片段湧進了腦中,我仔細想看清,卻怎麼也看不清。
忽然,心中一陣絞痛。
都說仙家法術通天,可是想知道一個人卻如此難,我喝酒的時候告訴了白鬍子仙友,他給我一麵鏡。
“這是過去未來鏡,”他說,“可以照見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。不過要慎重,人間的什麼愛恨幽怨事都是下等事,莫為了那點因果葬送了自己的前程。”
對他的話,我左耳進右耳出,慎重地考慮了幾秒,便將鏡子要過來。
看著看著,鏡子將我吸了進去,一幅幅畫麵在我麵前呼嘯而過,幾息之間我的人生便結束了,那麼短暫,生之須臾。
我看到了我死的時候,十幾道天雷毫無預兆地劈下,由遠及近,轟隆作響,那男人將我抱在懷裡,像未聽到一樣。
雷電劈在他的身上,他衣服被燒壞,皮肉焦糊,渾身上下冇有一處完好的,是他護著我,我才能飛昇成了仙。
那洶湧的感情,像鼙鼓一樣在我心中敲響,震的我眼淚都要掉下來,卻茫然無措,不明緣故。
我暫停那副畫麵,看了一遍又一遍,我看見他被雷擊時候的痙攣,可是看見我身上散發的霞光後,他臉上竟帶著釋然的笑。
他對我的屍體耳語,我便湊近聽,他說的是:
“我愛你”
-根木棍下了山。2與其說是遊曆,不如說是行乞。我身上的衣服已經好幾天未換,因為磨損變得破爛。我抱著我的行囊——幾件和我身上一樣臟的衣服和幾兩銀錢——坐在牆根下啃饅頭,這饅頭是白麪饅頭,比山上的好吃些。一個渾身臭烘烘的人坐在了我旁邊,我扭頭看他一眼,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兒,身上也穿的很破爛,他一說話,能看見門牙缺了一塊。“妹子,哥餓了,分我一口唄。”我見他確實麵黃肌瘦,便將剩下的半個都塞給他,起身便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