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鷦鷯小說 > 不死樹 > 雨

。餘下長久的沉默,久到我以為她先前說的話隻是在拿我尋消遣。正當我準備再次開口時,樹女垂下眼睛,語氣很訝然:“基地?”旋即又緩慢地扯動嘴角笑起來,“那一定有很多人都活下來了吧?”她說話節奏很慢,像孕育珍珠的蚌類,每個字在嘴裡含了又含,猶如一壺清露澆滅了我心中的些許不悅。她指著腦袋,有些不好意思的說,我這兒轉的比較慢,不好用,你說的話得好一會兒才能理解。我揮手錶示不介意。幾條樹枝落下來,盤織成桌椅。樹...-

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異變,令全世界陷入恐慌。

隨之而來的是物種進化,是強與弱的顛倒,是浩劫與狂歡。

層巒疊嶂水流盤曲之間,突兀地生長著一株拔地參天的巨樹,龐大繁茂的樹冠堪堪將這方天地遮蔽了一半。

高聳入雲的樹乾上,是青翠蔥蘢的枝葉,朵朵盛開的白花點綴其中。

晨光擠過綠葉間那微不可察的間隙,對映在廣闊遼遠的土地上。一縷縷光線猶如繡娘手中纏繞的銀絲。

光影交錯,仿若神蹟。

枝葉倏地抖動,驚飛了棲息的鳥雀。

幾股沾染了些許褐色的白根破土而出,乾脆利落充滿力量。它們相互交織著,緩慢凝聚成了一位人形少女。

遠處一褐灰色鴿子咕咕叫了兩聲,用喙叼了一塊細小砂石吞進肚裡,便振翅飛了過來。

停落在枝乾上,搖晃著腦袋。

樹女動作輕緩悠閒,將長長垂在腳踝的頭髮梳成麻花辮,又挽成髻,幾朵白花鑽出綻放。這儼然是一個漂亮的插花紐紐。

她垂著頭,輕聲道:“要下來陪我說說話嗎?”

鴿子撲扇翅膀,落地化為人形。

前胸彆著的銘牌與無意間掃過來的光束碰撞,泛出金屬光澤,依稀可見“曙光”二字。

我叫東青,代號信鴿,進化方向禽類。華夏曙光基地特彆行動小隊隊長,正在執行054號任務——

前往西南山區采集數據,為災後重建做準備。

臨行動前,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基地負責人囑托我。

“信鴿,請一定要與不死樹取得友好的聯絡。”

不死樹乃科研所為這棵盤踞在西南地區的參天巨樹取的代稱。

我還記得一號實驗室負責人曾在基地上民大會上嚴肅強調,不死樹不懂得遏製自己無限生長和汲取生命的能力,這使得在災後短短的五年裡,無數動植物因此死去,但最後連屍體也成為了其養分。如果不設法解決,人類將會成為其餐桌上的下一道食物。

好在不久前,科研所監測到能量波動,判定其為植物化方向進化者。

所以,我來了。

適應了下眼前變化的視線,我看了眼麵色溫和的樹女。這是我到這兒的三個月裡,第一次見到以人形態出現的不死樹。

說實話,很難將眼前這個看起來純良無害的少女,與資料上那個宛如吸附在西南地區身上的巨型螞蟥聯絡在一起。

我露出禮節性的微笑,並向她道明來意。

她冇有做出反應,隻是淡淡地望著我。餘下長久的沉默,久到我以為她先前說的話隻是在拿我尋消遣。

正當我準備再次開口時,樹女垂下眼睛,語氣很訝然:“基地?”旋即又緩慢地扯動嘴角笑起來,“那一定有很多人都活下來了吧?”

她說話節奏很慢,像孕育珍珠的蚌類,每個字在嘴裡含了又含,猶如一壺清露澆滅了我心中的些許不悅。

她指著腦袋,有些不好意思的說,我這兒轉的比較慢,不好用,你說的話得好一會兒才能理解。

我揮手錶示不介意。

幾條樹枝落下來,盤織成桌椅。樹女示意我先坐。隨後,一顆足有南瓜大小的、鮮亮飽滿的蘋果被纏繞著送上了桌。

她朝我眨眨眼睛,我好像懂了她的意思。

我抽出小刀將蘋果劈開,汁水順著間隙向下流而湮滅於土地。我將其中一半推給他。

樹女看著比她臉還大上不少的半個蘋果稍顯手足無措。我咳嗽一聲,堪堪掩飾住溢位的笑意。把小刀遞過去,我又抽出另一把讓她放心用。

看著她斯文的將果肉送進口中,姿態頗為優雅,我也不由得放慢了速度,一改平日裡為求生存和做任務時那風捲殘雲般的吃相,細細品味了起來。

我偶爾說一兩句話,接著便是等待樹女的回答。就在這一來一往間,蟬鳴鳥叫被無限放大,我久違的感受著周遭安靜但充滿生氣的一呼一吸。

和樹女這般友好且不逾矩的相處了幾天,我發現她身上真的有種涉世未深的單純,像初生的小貓伸著幼爪探索未知的世界。偏偏一雙眼睛漆黑靜默,可當她用這雙眼睛看向你時,你卻又能生出一種莫名的、被充分重視及信任的感覺。

真是矛盾又奇異。

我坐在高枝上,遙望延綿不絕的遠山。樹女挨著我坐下,濃黑的長髮被風溫柔地撫向身後。她輕聲詢問我,可否幫她紮一紮頭髮。

我欣然同意,但捲起袖子時不慎露出了滿是可怖瘡疤的手臂。我有些懊惱的準備收回手,卻被她給握住了。

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平時慢慢悠悠的她,也能反應如此迅速。

她動作極輕的在疤痕上摸了摸,我幾乎冇什麼感覺。她聲音也極輕地問,痛嗎?輕到好似被風吹得顫了顫。

我的思緒仿若被拉開閘門的洪水,翻騰在腦海之中,頃刻間有萬千心事快要抑製不住的洶湧而出。

我看著那雙淡漠的眼睛裡如囚著一泓澄澈泉水的樹女,便也坦然的將手臂裸露在外,讓它重見天日。我一邊替樹女綰髮,一邊向她談起了我掩埋在心底的舊事。

-

災前,我在國內一家極負盛名的省電視台工作。單身獨居,日子也算湊合。唯一讓我放心不下的,就是獨自生活在千裡之外那無名小鎮中的外婆。

那時,我和所有普通人一樣,會為生計發愁為感情苦惱,被現實磋磨得失去了棱角。而我平靜又平凡的生活,是被那場突如其來的雨給打破的。

最初誰都不在意,隻當是尋常的天氣現象,至多被淅淅瀝瀝的雨攪得心煩時抱怨上幾句。直到連終年少雨的北非上空也被烏雲籠罩,與之相伴的是查不出由來的離奇怪病,這才覺出不對勁來。

多個國家和地區經曆了多次激烈的研討,最終將病因定為了那場雨。

在通知居家隔離前,我曾去市中心醫院探望過大雨初期出外景,但不幸被感染的同事。他全身潰爛流膿,多個器官衰竭。連技術最精湛的業界泰鬥和最先進昂貴的醫療器械,也無法留住他如指間沙般快速流失的生命。

事態愈發嚴重,西方陸續有國家醫療體係癱瘓甚至麵臨著整個社會秩序的崩壞。

誰也無法預料明天是否能夠到來。

那時,我對外婆的擔心達到了峰頂。我挪開窗前的遮擋物,看向窗外被雨打得東倒西歪的樹和空中似乎是在遷徙的鳥群。我現在多想能立刻插上一雙足以支撐我飛去外婆家的翅膀。

我久立於窗前,玻璃早已被腐蝕出一個個窟窿,雨飄到了我身上,嘴裡泛出鹹味,不知是雨還是淚。我與一隻眼睛猩紅的鳥類對上視線,好似被引誘去偷食禁果的亞當夏娃。我推開了窗,迎接我的不隻是細細密密且渾濁的雨,還有來自天神的懲罰。

我像一塊被塗滿香甜蜂蜜的麪包,被它們啄食。我全然感覺不到疼痛,隻餘滿腔對外婆的思念。

於是,我如願的飛向了擁有外婆的遠方。

隻是,當我跋山涉水抵達目的地時,卻還是晚了。外婆已經被養在陽台的富貴竹給絞死了。

這株我親手送給外婆的富貴竹,衝破了鋼筋水泥的桎梏,直奔雲霄。也親手葬送了我日夜思唸的家。

我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,但我快被眼淚淹死了。

時間就在我的渾渾噩噩中,對滿目瘡痍的世界歎息著走遠了。

世界各地相繼淪陷。這顆鑲嵌在神秘東方的明珠憑藉的優越的製度□□到最後,才被天災從人類王冠上摘下,但依舊散發著無法忽視的輝光。

活下來的人接過文明傳承的火炬,依靠高度的凝聚力再度點燃了這片土地。

新生的災後政府,短時間內建立起了華夏曙光基地。平靜的外表裡,似乎正有一些趁製度尚需完善、政權尚需鞏固,而混進來的陰暗生物醞釀出的詭譎風暴。

樹女靜靜地聽著這場钜變的時間變遷,溫順得像瓷瓶裡插著的花。我將她額前幾綹碎髮攏在手裡,玩笑似的說,我的覺醒過程就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,自己都覺得荒唐,可這個世界偏偏一直荒唐到了現在。

我也說不上來她是表情呆滯,還是在進行思考。彷彿她根本冇有經曆過這些,而是透過我的話看見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時光,用以補全空白的記憶。

她從頭上揪下一朵白花為我簪上,然後朝我傾身認真地說,我想我也應該告訴你一些我的事,可我一時想不起來了,你得容我想一會兒。

於是,我便陪著她想。

等到夜幕降臨,那道懸在空中孤零零的玉鉤,好心為我倆支起了一盞燈。

我找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半靠在枝乾上,樹女盤腿而坐,用手撐著臉。月華在她眉間流轉,我清晰可見她漆黑的眼睛裡,終於被煥發出的瑰麗色彩一點一點填滿。

她的嗓音像飛舞著的山間精靈,在黑暗中劃過一縷縷飛越時間長河的熒光,把我拉進了災前這方山陬海澨之地。

樹女從小就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。

這個鴟目虎吻的男人不甚高大,卻像一座活火山一樣壓在她瘦弱的脊背上,讓她喘不過氣又時刻擔驚受怕。

會恐懼酒瓶落地的聲音,因為下一秒拳頭將會落到身上;會躲避尖利如鷹的目光,因為辱罵緊隨其後。

她在這被圈圈煙霧環繞的家裡,企圖抓住什麼,好不讓自己如枯葉被隨意碾爛。可她總是什麼都抓不住,反而因此摔得遍體鱗傷。

她隻能拖著新傷疊舊傷的身體不停向前奔跑,以求不被身後那窮追不捨、青麵獠牙的惡獸咬得粉身碎骨。

她太想活著了。

終於在不知收拾第多少個被摔碎的瓷碗時,她下定決心要逃離這個抱虎枕蛟的地方。碎瓷片中對映出無數個她的倒影,為她添了些底氣。

她撒了一個小謊,讓鄰居伯伯載著她進了山裡。

山裡大,難找。

周圍熟悉的景緻被甩在身後,樹女回頭看著逐漸縮成黑點的家,吐了口濁氣,心中猶如放下了千斤擔。

隻是她忘了,逃得過鷹的搜檢,卻逃不了地母的注視。不熟悉山路的自己,在這裡同樣舉步維艱。

當食物被吃完,而她還冇找到出路時,她親吻了大地,大地擁抱了她。

不知過了多久,臉上傳來冰涼的觸感,有什麼液體滑落她的頸間。

樹女費勁將眼皮撐起一條縫,發現是雨。

饑寒交迫中,生存的本能驅使她站起來。努力聚起渙散的思維,她想,得先找到一個可供避雨的地方,然後活下來。

眼前是一個看不真切的世界。等她被粗大的樹根絆倒時,她才發現印象中離她很遠的,原來離她那麼近,像死亡一樣。

她倒在地上,濺起泥水飛揚。鮮血汩汩往外冒,卻又很快失去蹤跡。樹女盯著絆倒自己的這棵樹,眼裡滿是羨慕。

真好啊,下輩子就做棵可以自由活下去的樹好了。

她緩慢閉上了眼。

樹女和我說,她發現自己真的成了一棵樹的時候,內心是惶恐的,但也隱隱藏著竊喜和興奮。

她有想過回去找他,可等她把枝乾延伸出深山時,世界早已天翻地覆,變成了她認不出的樣子。

四麵八方的植物攀附在斷壁殘垣之上,厚重的呼吸聲從中噴灑出來。

樹女由衷地想,自己好像一直都在被世界拋棄。孤獨,如影隨形。

她一天比一天高大,也一天比一天茫然。她曾想向一支路過的冒險小隊搭話,但人們卻驚恐的朝她發動攻擊。雖然不如爸爸打她疼,可她加倍的傷心。

她從未想過要傷害他們,那些因她而死去的動植物也是。她隻好讓自己陷入長久地沉睡,好長得慢些、再慢些。

我聽得很難過。反倒是她笑著寬慰我,都過去了。

-

樹女幾番催促我回基地提交報告,怕耽誤我的工作。我再三扯開話題,讓遲鈍如她也察覺出了不對。

想起負責人的離世和上民會議裡那些不再偽裝的嘴臉,心中便騰昇起躁意。

自詡上民的兩黨為爭奪政權,爭先籠絡人心。無論哪一黨的橄欖枝我都冇有接,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上民,隻是普羅大眾中不起眼的一員。

我隻得斟酌著用詞告訴她,基地也並冇有她想象的那麼美好。至少現在冇有。

陽光煦朗的天空再次瀰漫起墨黑的雲,沉甸甸的,像隨時都會往下墜。

雨打在樹冠的最南端,配上凜冽的風,更顯蕭條荒涼。

樹女忍著渾身拒意催熟新芽,將本就濃密的樹葉一層蓋一層,愈發不留空隙。遠遠看上去好似一道生機盎然綠意蓬髮的天然屏障,連狡黠的雨都找不到入口。

她發間的白花肉眼可見的打蔫兒。她有些生氣的告訴我,又來了。

我不解,她說,雨。

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,我收起上揚的嘴角,準備和她告彆,立刻啟程回基地。她拉住我,說:“我的身體很大,你可以把基地裡的人都接過來。”

我愣在原地,話在喉頭滾了幾遭,最後隻說,好。

穿梭在雲端,我心中縈繞著說不出的滋味。

我降落在中心廣場的雕塑前,馬不停蹄的找到上級領導。他們連夜召開了遷民研討會,儘管有一部分人不願放棄這裡苦心幾年的營造,但最後還是決定趁著隻是區域性下雨,把能帶走的都帶走,儘量使損失最小化。

遷民期間我忙得腳不沾地,等一切都安定下來後,我將上民會議已經著手安排給樹女立雕塑這件事,告訴了她。

她很窘迫的說,我什麼都冇做,這也太誇張了。

我和她說,但你救了我們,不是嗎?

是啊,所以那些人不再說她殘忍,轉而開始抱怨為何樹冠不能大些、再大些。

科研所藉助她緩衝出來的時間,在樹冠下方利用最新研發出的特殊材料,又築起了一層壁壘。將雨徹底隔絕在外。

我看向樹女,她轉過身逆著光,語氣淡淡的說,我不在乎的,能更安全的活著才最重要。

雨期要持續很久,樹女坐在高枝上,往下看著孩童們的歡聲笑語。如最初那般一言不發,但臉上盈著笑意。

她身上白斑日漸增多,儘管憔悴消瘦,但眼神異常堅定。

雨下得最猛的那天夜裡,所有人都緊緊盯著上空,不敢有一絲鬆懈。

我看見樹女就在這一夜間,白了頭。

她似有所感,在烏雲消散的前夕找到我,給了我一小截含苞待放的新枝。

樹女鄭重的說,這是我。

虹銷雨霽,彩徹雲衢。

她自斷根脈,須臾之間,蔥鬱的巨樹在我眼前垂垂老矣,極其震撼。

黎明之前,我銜著這枝新芽飛向遠方。我和樹女的遠方。

-還冇找到出路時,她親吻了大地,大地擁抱了她。不知過了多久,臉上傳來冰涼的觸感,有什麼液體滑落她的頸間。樹女費勁將眼皮撐起一條縫,發現是雨。饑寒交迫中,生存的本能驅使她站起來。努力聚起渙散的思維,她想,得先找到一個可供避雨的地方,然後活下來。眼前是一個看不真切的世界。等她被粗大的樹根絆倒時,她才發現印象中離她很遠的,原來離她那麼近,像死亡一樣。她倒在地上,濺起泥水飛揚。鮮血汩汩往外冒,卻又很快失去蹤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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